一
讀鮑爾吉·原野老師的書。說是在草原上,每到接羔季節,有時剛生下來的羊羔,母羊不接受。云良便唱一支名為《陶愛格》的歌,凄婉綿長,直到母羊流著淚給羊羔哺乳。
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家鄉聽到過的搖籃曲,同樣綿長憂傷,又給人安穩。它被不同的大人反復啍唱過,自堂屋飄到村莊上空,悠蕩在五月醺風下,至今猶記。
我孩子尚在嬰兒期,每每午餐后總鬧騰不休。作為一個有著長年午睡習慣的人,我困苦難言,下午還要上班呢,想小睡一會而不能,無奈之際,抱起他,抑或擔在雙腿間,也曾哼唱過幾次家鄉搖籃曲:嗬喂嗬……嗬喂嗬……我家小球球要睡覺了喔……嗬喂嗬………每一句,最后一個音皆如中提琴般低沉,氣息拉得緩而長,似詠嘆調,也像悲傷的哭音,始終在一個音階震顫。
不曾聽過蒙古人的《陶愛格》。天下悲傷凄婉的歌謠大抵相似吧,既可打動生靈喚醒它的母性,亦可引起嬰兒共鳴——既然媽媽這么疲累,我還是睡一會兒吧。
可惜,我孩子午后一次也不曾睡去過。每一午后皆無奈將他交給趕來的阿姨,我再哈欠連天上班去。
也許我唱得不夠悲傷綿長,不能將小兒感動,便一直活在母職的懲罰里了。
有一年在云南沙溪,一家小酒館里偶然邂逅劍川縣歌王。他即興唱了許多歌,其中有一首走山調。歌王唱得如此凄涼,幾欲令人哽咽。我問,為什么這么悲傷?歌王解釋,過去交通不發達,人馱背重物走在山路上,又累,又渴,又走不到頭,唱出的歌肯定悲傷嘛。
人生實苦。
二
北京的一位前輩發一個朋友圈。我好奇點開,是他們合唱團在排練。
津津有味聽了半小時之久,深深被他們天籟般美聲打動。
那名指揮一直在糾正男女音相互配合的小瑕疵,可我一直聽不出哪里不對。
一首《軍港之夜》,分別以三種不同音調合唱。第一種是安靜式切入。指揮言:安靜的最高極表達是什么?是靜謐。我秒懂,好比和弦靜靜起舞,咬字不可太緊,要像貓走在織花地毯上那么輕柔。第二種唱法,端莊式。指揮提醒眾人:吸氣!旋即和聲出:軍港的夜呀……
第三種為布魯斯式唱法。我的理解應是緩慢而憂傷地切入。
縱然是排練,鋼琴伴奏隨時被叫停,也叫人一樣聽得如癡如狂。
到底是帝都文化中心。知識分子退休后,還有如此高級活法,以優雅綿長的美聲,唱出人類晚年生活的莊嚴。
指揮反復說到一個詞——律動。我所以為的律動,大抵是音節的高低起伏吧。一條小溪,自有它的律動。陽光打在樹葉投下的陰影,同樣有它的律動。
萬物俱有內在的律動。
一首詩自有它內在的節奏。這節奏,便是一種律動。
萬物的律動,皆美。合唱亦如是。
一直喜歡上海彩虹合唱團那首《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》。其中有一版本為紀念廈門一位英年早逝的音樂老師所錄。鋼琴如箜篌,在空曠的音樂廳肅然而起,幾十名合唱者將每一粒音符浸入綿長的悲傷之中,到后來,幾位年輕人邊唱邊落淚……
這個版本,并非比正式演出的完美,但我每次聽,皆受觸動。
聽過無數版本《安魂曲》,皆不及指揮家阿巴多去世那年,柏林愛樂樂團為了紀念他而演奏的那個版本。它讓我聽出了人類為失去一位敬愛的老人而陷入的迷茫與空虛。
生命如琉璃,稍碰即碎。
(黃絲蘇)